作者：阮 忠
生活中的美無處不在，審美活動同樣繽紛多彩。莊子很早就以世人公認的美人毛嬙、麗姬為例，指出魚見之深潛，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快跑。他通過這一比擬說明：有人認為美的事物，也會有人認為不美。他還講過一家旅館美丑二妾的故事——美者自美，旅館主人不以為美；丑者自丑，旅館主人不以為丑。這些關于美丑的論爭沒有止境，正如蘇東坡的詞雖叫好聲一片，但蘇門弟子陳師道認為其不夠本色，女詞人李清照甚至批評其詞是未加修飾的詩。這正是審美的魅力所在。
《唐宋詞的審美特性》，孫立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
孫立在《唐宋詞的審美特性》一書中論及唐宋詞的審美特性時認為，在唐宋文化背景下，詞與詩文并駕齊驅，并未自限于花間月下尊前，最終從娛情走向言志、載道，與詩具有同樣的社會功用。但詞從晚唐五代入宋，舊有傳統與風貌始終存在，故孫立稱詞近情而具媚態。這一媚態的本色由“花間詞”奠定，舊說“詞為艷科”，在纏綿悱惻的男女情戀、離別相思中，人性柔婉的元素通過“媚態”得以體現。盡管這一特質貫穿晚唐和兩宋，但孫立認為，宋詞具有晚唐五代詞所沒有的基調。他從樂極生悲、失志落魄和虛無人生三個維度切入分析，提出無論是豪放詞人還是婉約詞人，詞中都未真正實現適意寄托——即便有樂，最終也是樂極生悲；詞人失意落魄的背后，是功業未成的茫然與無所著落。而時光流逝中的舊事懷念、人生虛無之感，與前二者共同構成了唐詞（尤其是宋詞）的感傷基調。孫立強調，如此感傷情調到宋代才形成一個時代的社會習性，并演化為文學創作的藝術精神。
如此說來，宋詞的這一基調蘊含著宋代詞人的復雜生活與人生情感，它們往往以含蓄蘊藉的表達將讀者帶入朦朧迷茫的藝術世界。秦觀《八六子》中的“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化用了杜牧《贈別》“春風十里揚州路”的典故；王安石《南鄉子》中的“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化用了王勃《滕王閣序》“檻外長江空自流”的詩句。前者“春風十里”似說夢又非說夢，后者“長江空流”似說水又非說水，詞人既未道明也無意道明自己對人生的反思。孫立認為，詞人嘆夢、嘆水，終究是嘆時、嘆老，即便不言感傷，亦是感傷。
在這樣的感傷基調下，唐宋詞的時空詩化成為一種藝術：詩化的時間變異與空間錯落中，時間的春秋，無論和煦或肅殺；空間的天地，無論浩瀚或蒼茫，詞都以內斂或縱放的方式予以表現。透過這些意象，孫立捕捉到詞人的凄愴、深沉、曠達，以及詞體的細膩、陰柔、雄渾。感性的詞雖蘊含諸多人生哲思，終究以感性為底色，孫立從中梳理出詞人思想的軌跡及詞體的審美特征。他認為，詞體的審美特征包含三個層面：
一是詞體的審美感知層。審美感知是詞人首要的思維活動，南梁劉勰所言“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即因感知而移情于物，借詞得以再現，這是宋代詞人的創作通則。孫立提出，此中蘊含“調和之美”，即詞人對感知對象進行有序結撰，使其入詞后引發讀者的再感知；其間少不了詞人的修辭，讓感知層的審美通過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感官體驗，融入文學層面的審美創造，從而實現客觀物象的文學重生。他歸納了宋詞中風、花、云、水等11種物象，由此形成詞的類型化表現范式，這一范式奠定了詞的基本創作規范與風格體系。宋詞流派的形成，正有賴于認知邏輯與創作實踐的深度共鳴。
二是詞體的審美情感層。孫立談及的宋詞感傷基調，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審美情感的定格。在此層面，他關注情感審美化過程及其個性特征。以晚唐五代詞人借詞傳情為參照，他發現柳永詞傾心于情感表現，這一藝術性在“專主情致”的秦觀筆下達到極致。雖同為情感表現，柳永與秦觀卻存在差異：柳永情感外化張揚，秦觀情感內斂含蓄，因此在詞體上，柳永致力于慢詞發展，秦觀則多潛心于小令創作。這一差異影響了詞的表現形式與風格，使得詩歌自《詩經》《樂府》以來的鋪敘、寄托手法重現于詞中。而詞人審美情感的強弱，也左右著表達形式與手法的選擇。
三是詞體的審美理性層。孫立認為，詞的審美理性是將詞人的個體生命與外在現實的相互關系作為審美對象，旨在考察人與社會、生命與存在、自然與宇宙的矛盾統一。這一命題看似玄妙，實則聚焦于詞人自我與現實的關聯，核心指向生與死的問題。莊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辯證觀，王羲之以“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感慨人生無常，皆為世間不可回避的命題。詞中涉及生死，即關乎理性層面。孫立認為，不同于感知層與情感層，審美理性層使思維向縱深拓展，與感知、情感共同構成詞的立體結構。詞的審美理性可稱為“詞人之思”，它將詞導向更深的藝術境界，因其常寄意于言外，形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效果。這種理性之思與情感相融，彰顯了詞的風貌與神韻。
該書聚焦于“詞情”與“詞體”：從詞情中提煉出唐宋詞的基調、情愛主題、生命意識、時空藝術；從詞體中解析出審美感知、審美情感、審美理性。二者既相對獨立，又相互交織，共同構成唐宋詞審美特性的雙面維度，引導讀者從審美的路徑步入唐宋詞的藝術世界。
（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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